【红兴】永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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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太到镇子不远的庙宇进香去了,左右院子里的气氛就松快了不少,平日里的劳碌场面倒一下子显得有些泄劲儿似的颓唐。
阿姊搬着藤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,见到小少爷在厢房里张望,笑着招招手唤道,“兴儿”。小少爷便坐不住了,推开厢房的门跑进院子里的日光,倒像是初春的枝条。
今日原是要念书去的,但碰巧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告了假,小少爷的几个同乡便邀约前来拜访。阿姊晓得这件事,早早就知会了李婶备好了饭食,只是如今见得小少爷既兴奋又克制的神态,觉得真不好白白放他一回。
“有事?”阿姊问他。
“啊,”小少爷被吓了一跳,“就是,几个同乡来玩。”
他在院子里静不住了,攥攥手又恭敬答道,“还有一位先生前来指教。”
阿姊这下奇了,“我倒不晓得你这样用功。”她玩味儿似的蹙眉瞅着小少爷,才一会儿便撑不住了。
见她笑了,小少爷也仿佛松了口气,恢复了孩子的莽撞,又掺着点颇显稚气的试探,“是师父的好友,听说是从北边南下拜访呢。”
两人说着,院外已有吵闹的动静,阿姊起身笑了,“竟然忆起了念书的时光,”她紧走几步至院边门廊之下。
“阿姊,兴哥儿,”几个同乡进门后纷纷问好,直哄得阿姊眉开眼笑。小少爷下意识地应了声,却直盯着最后才踏进来的高大男人。
“先生可好?”他问人家,人家便笑了。是融冰藏宝般的春风化雨,也有铁马冰河的义气阑干。
那人戴着一顶时兴的棕色礼帽,身上的马甲和棕靴更显得分明游离于“先生”一词以外。
同乡的几个小友被阿姊唤去觅吃食了,院子里只剩下先生与学生两个。
小少爷站在院子里进退两难,更不知再如何开口,手也给自己搓地发红。倒是先生走到他跟前,理了理小少爷的领子,开口道,“长高了。”
院子里哪还有方前颓唐的半点影子,小少爷几乎口吃起来,“我都,都不是小孩子了。”他抬眼看人家,又怕人家小瞧了他,只得正色端着,“前些年您留着的书画都还在我这里,您随我来罢。”
他们穿过正厅至东厢长长的走廊,小少爷心里平白地就镇定了,仿佛心归地,人有所属一般。孙先生跟在他后头全然无话,只是待他回头便笑,恍恍惚惚间似笃定在胸、收束于掌。
要说这人与人之间的气流当真别无二致,甫一旁观便知。
他们沿着走廊拐进东边的书房。得,先生晃了晃脑袋,果真是指教功课来着。
“先生,”小少爷将书房的字画找出来,还未待再说些什么就被打断了。
“不用叫我先生,”人家婉拒了这个称呼。小少爷又端着说,“一日为师。”
先生笑了,“我倒要做你父亲啦。”他没有收起字画,只是各处看看,半晌又拿起桌上小少爷临的字帖,待看够了才捋了一下小少爷的头发。
“我可不是检查功课来的,”他把礼帽从头上摘下来,一时兴起戴在了小少爷的头上。
“我就是来看看你。”他说。
几个同乡小友在院子里“兴哥儿、兴哥儿”地喊着,大概是唤两人用午饭,小少爷只将将握住了人家的手,倒有些泄气似的又松开了。
“吃饭去罢,”先生说,只是又拉起了他的手,“这回可要看着路,别再低头了。”
先生就这么拉着他走到了饭堂。
饭后先生便找师父谈事去了,小少爷也忙着和同乡天南海北地胡侃,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,太太也回来了。同乡小友便陆陆续续有告辞的意思,不一会儿便散得差不多了。
小少爷原想先生大概是走了,将友人送出街口,回过身才看见人家就站在自己身后。
“我当您走了呢,”他说。
先生同他结伴,行了一条街才恍然说,“这是送我啊?”
小少爷没有看他,只是继续走,“送您,可得十八相送。”
先生在他背后低声笑了,却不再答了,只是跟着他走。他们于是又攀缘着往事的缝隙,影影绰绰地回到了某一年某一刻。
只是彼时走在前面引着的倒是他,小孩子由他牵着,就这么一步一念地长大了,竟然也可以引着他先生了。
他立得很笔直,堂堂正正的,先生想,小孩子这样就很好。
他们都只会,也只能是时间淘洗之中很微末的一部分,也许不经意间也会激起浪花、博得一些不值提的功名成就,在腾挪缠绕的情分情意里走街串巷。
但还好,先生想,他走到了我这条街、串起了我这条巷。
“到啦,”小少爷并不知他先生心里的那些弯弯绕,只是回过身来同他告别。
他们像往日那些时刻一般告别。
“抱抱,”先生说。
小少爷于是贴过去抱住了他,当真是一个温暖的怀抱。
“先生可好?”他问人家,人家便笑了。是融冰藏宝般的春风化雨,也有铁马冰河的义气阑干。
天遂人愿,万事皆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