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红兴】湘夏
*走小张视角
西街药铺旁立着一株槐,镇子上最长寿的老人也讲不出它的年岁。只是旧时日头更迭,人就如同古树上攀爬的蝼蚁,倒叫隐秘的命运添了些不动声色的新轨迹。
槐花尚未落净的时候,大伯家的小哥从南边一路求学北上,电报里说今日便到。午后家里人反倒各自去忙,车站接人的活儿只好落在了我的身上。
我和这位小哥只在旧日里有过一回照面,如今平白过去许多年,怕是连模样也记不清了,只晓得他手里握有大伯的书信。倒是姑妈在一旁调笑,“可叫旁的人骗了去”。
我自幼时起便深受此语折磨,囫囵应声便跑。
平日里车站也清净,待我赶到时,恰好听见进站火车的轰响。我不急着去寻,只在出站口外围守着。随着火车彻底停靠,出站的人渐多起来,要在这样一群人里仔细辨认一个仅打过一回照面的异乡亲友,倒真有些力不从心了。
只是很快的,我就叫人家先认了出来。
来人拎着两只棕色旧皮箱,身上是寻常的长衫长袍,顶上面的盘扣松开着,倒是十足的先生模样。再抬眼一瞧,就是连眉目都柔缓了许多。
只这一眼,便是连旧日里的许多弯弯绕绕也匿了,仅指着这回面开场。
然而他彼时毫无所觉。他松开皮箱,掏出伯父的书信递过来,全然是兄友弟恭的和顺,又或许参杂着幼时那些我已忘却而他仍记着的痕迹。
风起了些,对街的槐花继续掉落了,很快就会褪净。这种时节里就是多雨,先是零星的雨点洇了书信,接着便作势直要把乌云压下来。他拎起皮箱,又拉住了我的手。我们小跑到对街的药铺里避雨。
“哥哥,”我终于寻了空子喊他,他却笑了。
雨来得很快,铺子里停了电,老板只好点了烛,他就坐在对座上那样笑,爽朗的北国色彩,哪有一点点南方的忧柔琐碎。
“你哥哥要明日才到,我只是个教书的,”他扑扑身上的雨水,接过老板的毛巾递到我眼前,“湘城35年的夏至,我记得你还是这么高,”他伸手比划,“想着或许赶到槐花期,一来才发觉竟要落净了。”
念字读书的年头终究是好时光,我把毛巾攥在手上,心里却七拐八拐地盘盘绕绕。湘城暑气渐消的那个夏日,我和小哥在豫园的荷花池念诗。读书时总遇到好些生僻字不认得,小哥便去请了家里的先生过来。
彼时亦是湘城一个普通的夏日,傍晚万籁俱静,直到脚步声传来。
『东风忽起垂杨舞,更作荷心万点声。』
许多旧事也便如东风扫过一般,入得了心,走不得神。
白白记得那声响与动静。
我也笑了,误入藕花的客人终究是客,恁他鸣了昨日的蝉,抽着旧时的柳。
我把毛巾递过去就碰到了他的手。
“先生。”我说。
一霎荷塘过雨,明朝便是秋声。
秋声便是秋声罢,我想。槐树总比荷活得更久。携手藕花湖上路到底是极飘渺的事情。但此时,我们刚好能守得一刻团圆。
他在这隐秘的团圆里把皮箱打开,翻出一本旧诗集。我当年那本诗集。
我们距离湘城何止一个35年的夏至,一首念不完的诗。
但他还是那样好的。我想。他会一直好下去。
旧时日头更迭,人与境剧变,皆难违命运。只有他。
他仍是那年湘秋的月亮。